编剧行业生态|行业变化十数年,编剧如何逐浪而行?
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9-09 15:46:00
要做好内容,好故事,剧本是基底,编剧的价值无法被忽视。艺恩数据在2018年发布的报告指出,专业编剧从业人数保守估计超14万,而我们点开一部剧时,很少有人会首先注意到编剧的名字,可能只有极少数金字塔顶端的人能被观众和市场记住,大多数常常退居幕后,相比于演员、导演获得更少的关注。
值此之际,南都娱乐策划推出聚焦长剧编剧行业的系列报道,希望通过多位从业编剧的真实讲述还原编剧群体所面对的现状,推动剧集市场向好发展。
编剧生态与行业环境的变动息息相关。
十余年来,影视行业经历了不少变化:IP的炙热与冷却、原创的坚守与困顿、平台规则的崛起与制衡、长短视频的博弈与融合······浪潮之下,编剧也在逐浪而行。
第三篇报道,我们将聚焦剧集市场近十余年来的变化,探讨行业的新趋势如何影响编剧生态,而他们又将如何在变中求进。
编剧行业生态|维权声音增多,编剧权益如何保障?
编剧行业生态|编剧的职业门槛、收入、创作话语权怎么样?
1
IP热潮延续数年
原创与改编是竞争吗?
2015年,国内文娱各领域对IP的开发和商业化运作形成爆发式增长,也被称为“IP元年”,影视行业也自此开启疯抢IP,改编剧集涌现。
回望近十年的热播剧排名,IP改编剧均占据大头。毫无疑问的是,这些年来改编剧和原创剧的投入占比改变,也直接影响到了从业编剧。
受访编剧不约而同地表示,目前市场上仍然是改编项目居多。对于片方和平台来说,这是一种结果可预期的选择。因为无论多少,小说、动漫等IP通常自带读者群,可以被视作“已被验证的成功”。“在他们看来,IP起码有受众,证明这个东西也可行的。”编剧王理还补充,“而且他们手里囤着IP,肯定是先消化这些,毕竟是花了钱的。”
虽然近几年版权费用有了更理性的回落,但在IP盛行时期,采买价格并不低。影视版权大多只有五年,片方也好平台也罢,先开发囤积IP也是避免造成成本的浪费。
“但是其实你改编的话,剧和书本身就是两样东西,剧粉和书粉也会吵得很厉害。”编剧嘉贝说,对平台而言,有讨论度本身就是好事。
为了让小说故事更符合影视化的形式,调整在所难免,在“还原”和“魔改”中找到平衡点,对于编剧来说是考验。“小说创作叙述逻辑通常是主角单线的,是没办法原汁原味呈现到剧本的。另外,制片方的改编要求编剧也要采纳。”编剧唐小蓝说。
“如果你得罪了书粉,你播得好还行。”编剧江光煜表示,“一旦不符合原著粉丝的期望,也可能被自带的受众反噬,你播得不好就挨骂。”
“我觉得改编和原创没有好坏之分。”编剧李玺威表示,IP改编利弊皆有,“好的IP编剧改起来就会顺手一点,用原来的基础和架子就行。但有些IP本身内容没有那么好,它就变成了你的镣铐。”
对编剧来说,平台和片方对于IP改编项目的青睐,某种程度上也挤占了原创项目的生存空间。
做原创,比以往更难。李玺威表示,头部编剧的原创或者是极好的原创才会能够拿到项目。
“原创项目理论上被市场接受的可能性非常低。”唐小蓝说,“除非你是一个很有名的编剧,有过非常成功的案例。”
近几年来播出的原创剧大多如此。《漫长的季节》团队曾制作《隐秘的角落》,《棋士》有王宝强扶持,《新生》的导演申奥也手握票房实绩,《掌心》则是剧本被《唐朝诡事录》导演柏杉看中······没有背书的原创作品,少有人愿意下注。

王理曾经做过两个项目,一个是悬疑类型的原创,另一个是偏古偶玄幻的改编,结果原创项目的进展停滞了三四年。“制片人跟我说得很明白,这个项目就卡在是原创。”
没有IP,就造一个。许多想做原创但未果的编剧因此摸索了另一条“曲线救国”的路子:写小说。
“你如果打开各种小说写作平台,你会发现很多编剧都在写小说。”唐小蓝说,“他们很多都是原创项目做不下去,然后到上面去把自己的脑洞写下来,这样或许可以卖个版权。”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前编剧其实是看不上网文的。我2012年左右写书的时候,大家可能会觉得编剧是那种高高在上的职业,收入也很高,我们写小说的他们可能会觉得low。”唐小蓝表示,IP改编和网文的繁荣也改变了曾经的鄙视链。
“现在我的存款都是写小说卖的影视版权。”编剧小乐也告诉记者,自己准备放弃做编剧,回去写小说。
近两年来,市场对IP的狂热也有所退却。一方面,可能是由于高昂的版权费拉低了IP改编的性价比,另一方面,网文市场本身也经历了变化。
编剧金媛媛早年在影视公司工作时也负责挖掘IP,在她看来,那时候网文作者的想法似乎要更先于影视。“那时我的感觉就是这个小说写的好有创意,亮点很足,让你觉得耳目一新,所以改编出来就是让观众觉得影视剧跟以往不一样。”金媛媛说,“现在有新意的也有,但好像是电视上播了什么,就有一堆写成这样的小说,有点反过来了。”
“这几年平台对IP越来越冷静了,说白了还是回归好的内容。”李玺威表示,最近一两年自己接到了一些原创的邀约,也想忙完手上的项目来打磨一下。
“你总是想写点什么,是你真正想写的东西。”虽然成功推销出去的原创项目不多,但唐小蓝的团队依然还想做原创,她的手上也有完本的原创项目,甚至于自己承担了前期孵化成本。
“当你看到自己笔下的人物出现在荧幕或者屏幕上的时候,你会觉得有很大的成就感,觉得自己创作出了不一样的故事和人生。”对嘉贝来说,这是编剧这一职业的魅力。
“我挺佩服做原创项目的勇气和信心,无论是编剧还是那些愿意选用原创项目的人。”金媛媛说。
2
从上星时代到平台时代
创作和制造的逻辑差异
从采买播剧到掌握绝对话语权,视频平台的崛起也深刻地改变了影视行业。
其中,最大的变化可能是生产逻辑的颠覆。
在电视时代,版权采购为主,制作公司自己做好了内容,再卖给电视台去播。但现在,平台定制、自制居多,相比如何做好剧,“过会”成为了更为前置的考虑。
数据和算法是互联网公司的优势,但过于依赖数据和算法,在内容行业不完全是好事,可能会让剧集从“创作逻辑”走向“产品逻辑”,变得更加地模式化、流水线化。
编剧张佳在完成《北京女子图鉴》之后休息了六七年时间,去年才重新开始写剧本。时隔多年,她更明显地感受到了行业的变化。
“原来跟制作公司合作,其实我们是为制片人的意志服务的,制片人找同频的编剧传达,或者是我作为原创编剧遇到了同频的制片人,能看懂我的剧本,这个创作其实就是非常美妙的。”再回到行业,张佳发现自己的剧本要到各个评估体系中去接受核定,“这些人都是背靠背的,从流程上貌似是更加工业化,科技化,更加合理化了,但其实从创作来讲,我觉得它增加了很多繁琐的内耗。”
“现在剧集其实是产品,全部都是根据已有的剧来所谓的去调研一个大数据,再用大数据来对剧本进行123的架构和操作,所以导致现在所有东西都同类型化。”王理说。她曾经一年有三个项目同时在剧本阶段,一个是玄幻古偶,一个是悬疑,还有一部现代都市剧。“天天开会,意见几乎都一模一样,要大女主要双强要网感。我有时候都会听岔,觉得这不是我上一个项目刚听过的意见吗?”
江光煜告诉记者,前几年大爆的《人世间》,最初是原著作者梁晓声写的原创剧本,但被影视公司以“市场不认”的理由拒绝,作者把剧本改成小说后,又因获奖被影视公司选中改编。“既破圈又爆火,名声又传到外边,一下子就起来了,说明什么?沉默的人是大多数。”

江光煜表示,平台基于数据把主创分为三六九等,对创作其实是种损伤。“现在整个的感觉他把人当数据看,你把人当人看,你做出来的东西才有人味儿。”
网上曾经流传一份单人过会名单,名单上的名字被认为是平台认可的金字塔演员。在过会环节,人的重要性有时甚至大过内容。“你给他们大纲他们是不会看的,他们就看两样东西,第一我的领导要不要做,第二,你能不能给我找一个大导演或是大明星进来。”江光煜说。
当然,平台也为行业带来了一些积极的变化。
从业人员专业水准的提高,是许多编剧提到的改变。作为互联网大厂,平台的用人要求比以往影视公司的高一些,至少有学历门槛。
对数据的看重不仅是在项目前期,也体现在剧集播出后,用市场反响来检验质量,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促进了大方向的公平。
“长剧的责编比以前比十年前要专业得多。”江光煜说,“平台的崛起也是让一些特别差的责编没有了投机倒把的余地。”
“可能让大家看到谁在裸泳。”李玺威认为,编剧最终还是要靠作品成绩说话,“项目在减少,但是大家一直在缺好编剧。我是觉得编剧行业其实还是相对公平的,因为他们还是要以你的剧本来判断你的能力。”
在创作的不断深入中,张佳也发现这个世界更多面的维度,去感受不同人的立场和心态。“反哺到个人生活里,对世界多了很多善意的视角,学会了换位思考和尽力理解后,天地辽阔。”
“在这种工业化的运转模式中,大家都文明了很多。”张佳觉得,相比以往的工作模式,现在要清爽不少,减少了很多复杂的人际沟通,“我还蛮喜欢和新一代的制片人和创作人员沟通的,我觉得他们身上有很多东西都非常不一样,他们去了很多的市井气、江湖气,他们就是就事论事,其实对于创作者来说,我觉得是一个很好的心理保障。”
3
剧集行业长短之争
冲击下的编剧如何适应
长短之争,在近几年成为影视行业的焦点。
从信息流广告演变而来的微短剧,已经成为了大众生活里最常见的娱乐休闲之一。据QuestMobile报告,红果短剧月活用户规模已经突破2亿,而以长剧为主阵地的各大视频平台也在抓紧布局微短剧。例如,爱奇艺的微剧场,腾讯视频的十分剧场,优酷成立的微短剧中心,芒果TV系的风芒短剧和大芒剧场等等。

一来,微短剧的火热对长剧编剧的创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首先它的冲击已经形成了很大的影响,因为这几年长剧的急剧的减少,大家看剧的耐心越来越少了。”李玺威认为,微短剧让编剧更加要有创作好内容的意识和能力,“长剧的竞争者永远不是另外一部长剧,长剧的竞争者是微短剧。这也反过来倒逼我们编剧要打磨写长剧的能力,不能注水,不能摸鱼,我觉得像这种影响的话也是相对正向的。”
而短剧的快、爽、反转等特点,也常常出现在长剧编剧的修改意见中。
去年六月播出的《墨雨云间》突出了短剧化节奏,不仅让吴谨言迎来事业第二春,也成为行业内的一个创作坐标。“基本上那时候你做每一个项目开每一个会,它肯定都会被提到的,大家都会说要不要参考学习一下。”嘉贝说,“微短剧的发展会让整个剧情创作的逻辑会变化,在长剧的创作要求上,可能前三集就会偏向于学习微短剧的短平快,给观众直接刺激的这种创作方式,不像原来铺垫那么长了。”

张佳从微短剧学到的特点是:场场精彩。“我以前写长剧的时候是没有这个概念的,我更侧重的是叙事完整,逻辑清晰,每集我要有几个耳目一新的点,要有比较好的台词,我就觉得它是一个完整较好的水准的剧本了。”在学习了微短剧的创作之后,她也准备把“场场精彩”贯彻到长剧创作中去。
金媛媛表示,有很多甲方也会要求她用短剧的思维去写长剧。“微短剧有我们要借鉴的地方,它能够让我们发现说现在人们都在关注什么,原来人们不喜欢过于铺垫的东西。”但大多编剧觉得,完全用微短剧的方式来写长剧,也行不通。“我突然意识到一个什么样的问题短剧是场场精彩,“微短剧跟长剧有不一样的风格,一个是小火慢炖的大菜,一个是味道非常美的快炒,这个肯定是不一样的。”
二则是,虽然微短剧从长剧手中抢去了用户,但微短剧也为很多长剧编剧提供了就业机会。
张佳有很多的师弟师妹在编剧行业还在苦苦挣扎,他们还不足以能够拿到长剧的机会,生活时常困顿。“他们现在都忙着微短剧,至少微短剧解决了很多人的就业,让编剧这个行业不会说逐渐的没落,甚至可能衰败,很多人不愿意再进来,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时代的发展。”
小乐也尝试过写微短剧,从时间和精力成本上,比长剧还是要更轻松一些。“微短剧周期短,你受的创伤也小,你只要在期限内你把它写出来了,你就能拿到钱,如果爆了你还能拿到额外的钱,所以说微短剧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新的突破口。”
但她也表示,长剧编剧并不是都能适应微短剧的写作。“通常长剧编剧去写第一个微短剧的话,都会要改很多稿,因为它跟长剧的写法还不一样。”
王理也听过类似说法。“很多片方甚至会跟我说,他们其实不太想找一些长剧编剧来做微短剧,因为觉得长编剧没有网感,然后也不会写情绪。”
“我确实是试过,但是干不了,他们更卷。”唐小蓝称,微短剧编剧还是以年轻人为主,“拍摄时间,出稿速度,包括整个项目运转都很快,像我这种年纪其实就不太能跟得上这么大的体力消耗的一个事情了。”
新入行的编剧如果能够适应微短剧的创作和工作节奏,李玺威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长剧实在是太长了,必须要熬得住坐得住。”她表示,微短剧不仅能帮助年轻新编剧解决一些现实生活的问题,对于新人的能力也有很大的锻炼。
“一些微短剧也还挺锻炼能力的,拍摄的能力,组局的能力,剧本的能力。”李玺威说,“不管微短剧还是长剧,现在观众的要求其实是很高的,创作出好内容只能说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4
新变化、新动向来临
利好和影响有待释放
影视行业的变化仍在继续。
今年以来,视频平台又有不少新动向,例如剧本缩短集数、全剧本过会等等。编剧们对变动有所耳闻,但因为生产周期较长,变化的影响还有待后续观察,目前只能靠经验来预判。
“砍集数可能会对传统编剧会比较有影响,习惯了30多集的铺排的话,你结构上是不一样的,你要重新适应写作的逻辑和节奏。”唐小蓝说。
“砍集数对于行业不是坏事儿,但不能一刀切。一些宏大的题材就是需要更长的集数来讲述。”李玺威认为,集数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对编剧的影响不能一概而论,大概是集数长,稿费多但周期长;集数短,稿费少,但周期短。
江光煜表示,如果是已经在开发的项目,可能会影响到编剧的收入。“如果协议上写的是按最后播出集数来算的话,编剧可能会被要求返还稿酬,合约是这么规定的,这个亏编剧不得不吃。”
对于全剧本过会,编剧们大多认为这对于提高剧集质量有益。
“全剧本过会如果说能把内容打磨得特别好,特别完整,然后再开机,这是非常理想的状态。”李玺威称,实际项目期会遇到诸如演员档期类的各种情况,“也不能说边拍边写的剧本,就是没有全剧本过会的好,只能说全剧本过会把制作风险能够降到最低,但是也会带来其它影响,比如编剧前期要承担更多压力。”
在过会机制下,制作方要做到全剧本过会,即是承担了所有前期风险,沉没成本变高,编剧难免也会承受被制作方转嫁的风险。
“从规避风险来说,甲方肯定不会愿意在平台不一定能过会的情况下去把全剧本的费用支付给编剧,那么最后可能甲方就会要求编剧写很多,然后他并不会支付给你费用,他可能会到平台过会之后他才给你支付费用。”嘉贝解释,“可能原来平台五集过会,甲方给你定价是大纲的费用,五集剧本的钱等过了会再给你,编剧承担的就是五集的风险。如果一个三十集的项目要全剧本过会,良心一点的甲方给一半钱给你,如果碰上不那么良心的,平台又不过会,那么相当于你的工作就是打水漂。”
“这两年发生维权很多可能是因为平台政策收紧了,很多制作方可能要承担的风险比较大,他就想把风险转嫁给编剧。”王理说。
近几年来,各平台也在有意识地培养编剧,发起各类投稿项目。如优酷的春苗编剧计划,芒果TV的星火计划,腾讯视频的光合计划等,在金媛媛看来,至少给一部分新人提供了出头的机会。

“针对新人,我觉得是用处比较大的。”王理说,“实际上整个行业缺乏的是如何解决编剧入行之后的困境。”
也有编剧对此表示谨慎。“有些编剧不敢出手。”江光煜表示,可能是长久的行业风气,一些活动的信息不够透明,导致了编剧的顾虑,“如果说是形成一个公开、公正、公平的气候,大家就敢。打个比方,你看豆瓣拉力赛,作品是公开的,所有人都能看到。”她认为编剧希望作品要在保证著作权的前提下被更多人看到,而不是成为盒子里的薛定谔猫,“被看到”比“被选中”更重要。

“给新人提供机会的这些活动永远是比较好的。如果说有一些新人编剧能够通过创投入行,真的是太好的事了。”李玺威也建议,“投稿的时候需要有一些版权意识,比如说提前注册一下版权。”
8月,广电总局也颁布《进一步丰富电视大屏内容 促进广电视听内容供给的若干举措》,释放多项积极信号,被行业称为“广电21条”。
李玺威称,这是长剧从业者的强心针,具体如何执行,还需要时间。金媛媛也表示:“这是对影视剧行业的重大利好,尤其为长剧创作松绑,可能激发编剧行业更多创新空间。”
在政策利好下,作为观众,我们也期待行业能够更加规范和健康发展,不只是让编剧们,也让行业的所有创作者有空间和机会创作出更多好作品。
(王理、小乐、嘉贝为采访对象化名)
图片来源于网络
采写:南都N视频记者 余晓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