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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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士珍
“狼牙山五壮士”葛振林老英雄于2005年3月21日晚11点11分在衡阳病逝,时年88岁。当我得知这个噩耗后,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狼牙山五壮士名闻天下。1941年8月,日军调集10余万兵力对晋察冀边区进行“大扫荡”,狼牙山是日军重点“扫荡”目标。在敌强我弱情况下,我军主力部队调到边区领导机关周围担任警卫任务,狼牙山只留了七连六班坚持斗争,掩护部队和群众突围。9月24日晚,日军开始“大扫荡”,六班战士将敌人引上狼牙山,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疯狂的进攻,这时只剩下五个人了,子弹打光了山上的石头扔完了。他们退守到棋盘陀主峰。敌人凭着人多势众,像蚂蚁般疯狂地爬了上来,五壮士没有丝毫畏惧,宁死不投降。班长马宝玉大呼“抗日胜利万岁!”,纵身跳下万丈悬崖。副班长葛振林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纵身跳下万丈悬崖,其余三个战士也高呼口号跳了下去。三人壮烈牺牲,葛振林和宋学义被树枝挂住,未坠入崖底,绝处逢生。
20世纪50年代初,我有幸与老英雄在一个部队,而且在一个营,他当营长,我在营部当书记(秘书之类)。我们一起参加过伟大的荆江分洪和抗美援朝,1953年他从朝鲜回到湖南郴州,同年7月我调湖南省军区干校学习。离别的时候,葛老深情地说:“小谭,你走了,我没啥东西送你,就送你一支钢笔做纪念吧!”
这是一份珍贵的礼物,示意我多写文章,写好文章。我走向文学之路,就与老英雄的鼓励有关,我写革命战争题材同样与葛老的英雄事迹有关。我十分崇敬葛老,离别以后,我常去看望他。1982年3月,我赶到衡阳,他住分区招待所旁边的一个小院,我怕麻烦他,想在招待所吃过中饭再去看望。这时,我看到一个老人佝偻着腰在潲水桶里捞着什么,身影好熟悉,我走近一看,原来是葛老。我兴奋地喊了一声“老营长”,葛老转过头望了望我:“啊,是小谭,怎么在这里吃饭,走,到我家去吃!”我问他捞这些剩饭剩菜做什么?他说丢掉可惜,拿回家喂猪喂鸡。谁能相信,这样一个老英雄节俭到捞潲水!
我跟着老英雄走进小院,这是一座两层红砖小楼,院里种着一块小菜地,有各种蔬菜,墙边拱了两间矮棚,一间用来喂鸡,一间用来喂猪。老英雄和他老伴王贵柱一直保持劳动人民的本色。葛老家没有高档家具和设备,简朴的桌子上摆着几副大大小小的象棋。我早就知道葛老是出了名的象棋迷,输了不服气,赢了哈哈笑。那天,他向我说了个笑话:有一年广州部队组织老同志去北京瞻仰毛主席纪念堂,其中就有葛老。回程的时候,列车停靠在河南新乡车站,酷暑难当,车厢内闷热得透不过气来,葛老下到站台想透透气,见树下有人下象棋,他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观阵,这一观阵不要紧,列车启动了,他急得直骂娘,因为东西都放在列车上,只穿了个背心下的车,身无分文。他火急火燎地找到车站办公室,站长问明情况后又问他姓甚名谁,老英雄说叫“葛振林”。站长眼睛一亮:“是不是‘狼牙山五壮士’葛振林?”葛老点点头。站长哈哈笑了,紧握着葛老的手说:“想不到我在这里见到老英雄!”这时,北京开往广州的特快进了站,站长赶快安排老英雄上了车,顺利地回到衡阳……说到这里,葛老孩子般哈哈大笑,我也笑了。
1997年3月,我又来到衡阳。我发现他书桌上摆着毛笔和宣纸。葛老参军前当长工,没读过一天书,参军后才认识一些字,这个戎马一生拿了一辈子枪杆子的老兵难道爱上了笔杆子?一问,果然。我好奇地问:“老营长,你写几个字我看看。”他问写啥,我说随便。他想想说:“今年7月1日是香港回归,我就写这个吧!”我说好,很好。他便提起笔来,写了“盼望香港回归”,落款“葛振林”。后来,我写了篇短文,附上葛老的字,在报纸上发表。可见,葛老是时时刻刻关心国家大事的。
1999年5月,我又去了衡阳,他一见我还是习惯地喊我“小谭”,我笑道:“老营长,我都快70了,你还喊我小谭。”葛老说:“喊惯了,改不了啦。”以往,我每次看他,他都高高兴兴的,怎么这次他很不愉快的样子。我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葛老愤怒地把拐棍直往地下戳:“老子都快气死了!”一问,原来是他第三个儿子吸毒,屡教不改,葛老一气之下,把儿子送进了衡阳市公安局戒毒所。葛老不护短,保持英雄本色,主动把儿子送进公安局,实在令人钦佩,我写了《老英雄葛振林送子戒毒》一文,在《长沙晚报》用半个版面发表,多家媒体转载。
从此以后,因我也患多种老年疾病,年老体衰,没有去衡阳,但我常常想念老英雄。一天,我在报纸看到老英雄病危的消息,我顾不上路途遥远,也顾不上身体多病,从偏远的怀化日夜兼程,21日上午9点20分赶到衡阳解放军169医院,见到了葛老的老伴王贵柱与葛老的四个儿子,问及葛老的病情,王贵柱大嫂告诉我,从去年11月进院,病危三次,都挺过来了。我急切地想见到葛老,可一般人是不准进去探望的,经我再三央求,王贵柱大嫂也帮我说好话,医生才同意了。我戴上口罩,悄悄地走了进去。只见葛老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两眼双闭,鼻孔里插入吸管,额上敷着一条毛巾,只露出鼻孔和嘴巴。王贵柱大嫂低着头叫了声,“老葛,谭作家看你来啦!”葛老没任何反应,显然昏迷着。我低下头深情地喊着老营长,望着老营长,但他什么也不清楚了。我多么想在这里多站一会儿啊,但医生不允许,我双眼滚着泪水,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病房。我不知该用什么方式来表示我此时此刻的心情,临别的时候,我站在他的病床前,举起右手,恭恭敬敬向他行了最后一个军礼。
当天,葛老的长子葛长生开车把我送到衡阳车站,我离开葛老不到10个小时,葛长生打电话告诉我:葛老辞世了。我预感到葛老难挺过这关,但还是震惊不已,流下了眼泪。